濛濛绿枝雪,梦破枇杷香满袂

初冬的花不多。梅花冬至到初春才开放,菊花已经半倾颓在晚秋里。虽然十月有小阳春之美,比如海棠花会反季节开放,但是阳光虽然如在春天,微云少雨,地气不足,海棠花纵然有也是很难和春天那种层出不穷的压枝繁盛相比,虽然有另外一种少而打眼的清丽,仿佛如不灭的春心召唤着人内心的阳光,但到底不是真正的冬花和春花。

况且海棠香淡,常常被称作海棠无香。木芙蓉倒是可观,秋冬里的绿帐红花,只是总感觉缺点什么。只闻得空气本身干燥的秋冬气,北风时来,有时候窜入肺腑,无故叫人咳嗽。

但你若此时闻到可以直达肺腑的花香会有什么感觉?那是一种被填补了空白和干燥的清爽。对,我说得就是枇杷开花了。

吃着夏日第一果的枇杷时,很少有人知道枇杷是在冬天里开花。吃着枇杷膏时,也很少有人见过枇杷开花。但是在冬天的初雪里,你若闻到枇杷花的香气,你若看到枇杷花开,仿佛是一个神迹,怎么可以,怎么可能,怎么是它?

但是枇杷花就在冬天的细雨和细雪中开了,一簇簇,一团团,褐色的花萼,绽开雪白的花朵,发出有雪气的芬芳,你才意识到,为了把最甜美的果实挂在首夏,枇杷是这样骄傲着决定着自己的花开,选在冬天。我甚至觉得枇杷是仙女,爱惜着过冬的小生灵,因为正是她的花开,居然会有蜜蜂冒雪前来,她是慈悲的施舍,故而有着让人惊讶的雪香吧。

枇杷很早就有,至少,汉武帝刘彻就罗列过“枇杷橘栗桃李梅”,作为水果,排在了第一位。但为什么叫枇杷呢,难道是汉朝像葡萄石榴苜蓿一样引种的品种吗?

但枇杷确实土生土长的中国树木,有一种解释,就是它的叶子像西域琵琶,这种山林的水果连叶子供奉给宫庭时,就有了雅号”琵琶”,但是为了方便区别和记录,才创造了“枇杷”两字。在琵琶作为流行乐器的时代,看着枇杷弹琵琶,应该是一种照应的美吧。

但枇杷有另外的功用就是治病,枇杷花叶果实都有清肺止咳的作用。而且在唐朝,枇杷树多在山林,医学掌握在少数道士和医生手上,或者还有少数的山民。所以有疾病的人看到秋冬里有人为他送来新鲜的枇杷叶,是何等欢喜感动。

“倾筐呈绿叶,重叠色可鲜。

讵是秋风里,犹如晓露前。

仙方当见重,消疾本应便。

全胜甘蕉赠,空投谢氏篇。”司空曙《卫明府寄枇杷叶以诗答》

那么证明在唐朝枇杷不多见,而且枇杷叶能治病,称为仙方。秋冬里最磨人的疾病是呼吸系统的疾病,比如咳嗽,呼吸道感染,肺病,瘟疫。枇杷叶在唐朝或之前就用作治病,而且疗效显著。司空曙为疾病困扰,看到新鲜的枇杷叶,感激和喜悦都满满在诗里。

枇杷树在唐朝并没有作为庭院树广泛种植,第一,它的果实有地域限制,不是在家种就能甜美,二,它的花的确不出彩,观赏性差。

但是在病友和知道它价值的人,则视为珍宝。

“珍树寒始花,芬氲九秋月。

袅袅碧海风,濛濛绿枝雪。”唐朝羊士谔《题枇杷秋》节录

在羊士谔眼中,枇杷就是珍贵的树。枇杷花在晚秋初冬时开放,那长青的叶子像碧海,那花朵像海上的泡沫与雪花,濛濛在绿色枝头。

我可以肯定他有呼吸咳嗽方面的毛病。这就像病人看到医生,像想长生的人看到丹药,像情人眼里出西施。

因为这种感觉我也有。因为枇杷治好了我的病,我看它风中是玉树,花开是仙雪。在没有感觉的人眼中,它平凡得像穿了件深绿衣裳的和尚,并不打眼。

在唐朝只有少数几个名人写过枇杷花,可见它委实平凡。而且写枇杷花多和寺庙相关。

最著名的是军旅诗人岑参。

“满寺枇杷冬著花,老僧相见具袈裟。

岂料巴川多胜事,为君书此报京华。”

在冬天里,他去寻访自己的老友,一个禅师。两个人多年不见,禅师是特地穿着袈裟去迎接故人。这时岑参也是兴致勃发,看到了寺庙此时枇杷花开,在怡人的冬天爽肺的香气里,两人爽朗叙旧。这隐藏深山的枇杷花,也就照应了两人岁月不变的风雪友谊。低调但芬芳。

另一个诗人王建,脑洞大开,给著名女才子薛涛写了一首赞美诗。

“万里桥边女校书,枇杷花里闭门居。

扫眉才子知多少,管领春风总不如。”《寄蜀中薛涛女校书》

我曾经专门谈过这个薛涛,的确有才,而且是政治才能。她生长在四川,从事娱乐行业,但是她的才华突破了歌舞这一级别,直接可以用文字起草地方文件和代写奏折,以至于地方节度使上报朝廷要求破格将她纳入文官体系。如果她没有过硬的实力,也不会有这么多诗人文人官人和她书信保持联系。

那么王建这个人非常巧妙比喻薛涛,用枇杷花。枇杷花香清色淡,冬天开放,这就将薛涛从那些形容女子艳美的轻薄花事中区别开来,强调薛涛的人品和才华,低调但是香远。

但是又用枇杷花开在春前,来形容她的独特,叫领袖春风,来强调她的地位。这首诗是越读越有味道的,强调了她作为女子的优秀,又巧妙避开了可能引发争论的俗气。

当然女校书到了明朝和清朝就彻底变味,成为高级妓女的专有代称。但王建时代,对于薛涛这样的女性是不敢有性别歧视的。包括李商隐,对薛涛都是仰慕。

那么宋朝之后,枇杷树比前朝广泛种植。见到枇杷花的人也就多了。虽然枇杷花比枇杷叶的药效要低,但是冬天里闻到枇杷花那种雪香,也是人生快事。

“梦随瘦马渡晨烟。

月犹弦。稻初眠。

宇宙平宽,著我一人闲。

梦破枇杷香满袂,

应唤我,驻行鞯。(王氏之门枇杷花正开)”宋朝魏了翁《江城子》

这个魏了翁在马车上睡觉,路过广袤的平原。马车是昼夜前行,他迷糊知道车外是早晨了,钩月一弯,还有沉睡的稻田。当然这旷野田园之中,自有一种疲劳和悠闲感,但千万别认为就他一人,那驾车的可比他忙。他忽然于车内被一阵沁人花香,瞬间醒脑。一问,这是哪里?仆人说,这路过的是王某的枇杷庄园。

连夜赶路的他忽然觉得实在难得,这早上清新爽肺的枇杷花香,赶紧说,不走了,停在这里吧。这是停车坐爱枇杷早,花香胜于二月花呀。清醒之后的他感想平生,发古今之幽叹,都在枇杷花香里。

“种接他枝宿土干,花开抵得北风寒。

冻香便觉饴如蜜,树掩卢村月色宽。”宋朝董嗣杲《枇杷花》

这里看到人工嫁接的枇杷花,已经开花了。而且说出了枇杷花的特点,除了梅花之外只有枇杷花抵抗得了冬天的北风寒。

正是枇杷花幽香开肺,所以那种冷香也格外好闻,正是它令心情开阔,所以连夜晚的山村也觉得景致开阔,心胸泰然。

“枇杷花开如雪白,杨柳叶落带烟青。

酒阑秉烛坐深夜,细雨小寒生翠屏?”元朝顾瑛《纪事一首》节录

能够在枇杷花开如雪时,陪着朋友吹曲喝酒,这是多么惬意的事,因为你要知道,这已经是冬天。冬天踏雪寻梅已经被人说俗了,要不今年我们趁着小雪看枇杷花去?

我在想,林妹妹为什么不种枇杷树,雪天里闻着枇杷花香,煮着枇杷叶子,也好过冷森森的竹林呀。

还有一个现代女作家最喜欢枇杷,知道是谁吗?

Eriobothria Japanese, Medlar, Lokva, or Shesek

初衣胜雪为你解读诗词中的爱和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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